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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 | 小石
■ 本文经《校园杂志》授权刊登。
《情绪勒索》引介的这个心理学词汇,近来在网路上掀起讨论热潮。尤其在最亲密的家庭中,我们感受到最窒息的张力。家庭成员往往觉得可以在家「作自己」,而用最粗鲁的态度对待彼此,就像强盗一样勒索对方。许多教会牧者深知家庭的重要,鼓励会友建立「基督化家庭」,针对此事,一起来听听鲁益师怎么说?
「所以」,牧师说:「家,应当是国民生活的基础。毕竟,品格是在家中塑造的。在家里,我们才显出真面目。在家里,可以卸下外在世界令人厌倦的伪装,真正作自己。在家里,我们远离日常生活的噪音与压力、诱惑与放荡,追求新的力量和洁净更新的泉源。」
牧师讲道时,我注意到三十岁以下的会众,已经对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之前还颇为认真地听。现在,坐立不安,咳嗽起来。座椅咯吱咯吱响;肌肉放松下来。这篇道实际上已经结束了;牧师又讲了五分钟,完全是浪费时间——至少对大部分人而言。
至于我是否也糟蹋了这篇道,由你来判断。但肯定的是,这篇道我无法再听下去。我陷入了沉思;第一个想法是:「怎么是他?怎么偏偏是他?」因为我很清楚这个传道人的家庭。事实上,那天中午我正好在他家用餐,已经是第五次了,和牧师、师母以及儿子(R.A.F.,注1)、女儿(A.T.S.,注2)一起,两个孩子刚好放假。这场饭局原本可以推掉的,但牧师的女儿悄悄对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他们邀请你,请留下来一起用餐。有客人在,情况不至于那么糟。」
在牧师家用餐,几乎总是遵循相同的模式。首先,年轻人喋喋不休地谈着琐碎的话题;琐碎不是因为他们的思想琐碎(如果单独相处,可以真正地和他们交谈),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从未想过,可以在家里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除了被激怒的时候。用餐时两人讲个不停,只为了让父母闭嘴。但他们失败了。
牧师粗鲁地打岔,转到完全不同的话题。大谈如何重新教育德国人。他可从来没去过德国,似乎也完全不熟悉德国历史或德文。「不过,爸爸……」儿子开始说话了,但讲不下去。现在,母亲也打开话匣子,虽然没人准确地知道她是何时开始的。她复杂的故事正说到一半,叙述有邻居如何恶待她。故事很长,但我们都搞不清始末:永远是中间。「妈妈,那不大公平,」女儿终于开口:「沃克太太从来没这样说……」但父亲的声音再度开始轰炸,他正在跟儿子解释「英国皇家空军」(R.A.F.)这个组织。
谈话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牧师或师母说了些荒谬至极的话,引来儿子或女儿反弹,坚持反对意见被听见。年轻人真正的想法终于付诸行动。他们说话又急又猛,且带着轻蔑的口吻。他们运用事实和逻辑,惹来父母大动肝火的回应。父亲暴怒;母亲则感到「受伤」(喔,家庭主妇的绝招!)——施展浑身解数要人可怜她。女儿说话变得带刺。父子刻意忽略彼此,转而和我聊天。午餐搞砸了。
讲道快结束时,这场餐会的记忆令我感到忧心。我并不是担心牧师的身教和言教不一。当然,这是很遗憾的,但那不是重点。诚如约翰逊博士(Dr. Samuel Johnson)所言,言教可以很真诚(容我再加一点,十分有益),即使身教不完美(注3), 而且只有傻子才会因为医生喝酒过量,而否定医生对于酒精中毒的警告。令我忧心的是,牧师完全没告诉大家:家庭生活是困难的,有其独特的诱惑与败坏,就像生活的其他层面。相反地,牧师不断把「家」讲成是万灵丹,好像家庭本身有神奇的魔力,注定会产生快乐与德行。问题不是牧师假冒为善,而是他的愚昧。他完全不提自己家中的经验:他自动地复制一种情感传统——正好是错误的传统。这就是为什么会众不再理睬他的话。
如果基督徒传道人想要的,是让信奉基督的人回归家庭生活——就我而言,我相信人们应当被呼召回归家庭——第一要紧的是:停止关于家庭生活的谎言,代之以切合实际的教导。或许可以考虑下面几点基本的原则:
一、家庭生活是召命
自从人类堕落以来,没有任何组织或生活方式会自动归正。在中世纪,有些人认为一旦加入修道院,就会自动成为圣洁和喜乐:当时的本土文学,纷纷起来回应,揭发那种致命的错误。十九世纪,有些人觉得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会自动使人成圣和喜乐;至于反对传统家庭的野蛮现代文学——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s)、戈斯氏 (Gosses)、萧氏 (Shaws)——则提供了解答。上述这两派在「拆穿假面具」(debunkers)时,也许在某些原则上犯了错,或许忘记「滥用不排除好用」(abusus non tollit usum,注4)这句格言:但是基本上两边都颇为接近事实。
家庭生活和修道生活都一样,时常令人生厌,而且我们应该留意,两方严谨的支持者都清楚其中的危险,也懂得摆脱感情用事。《效法基督》的作者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修道生活多么容易出错。夏洛特・杨格(Charlotte M. Yonge)十分清楚地表达,家庭生活并非国度降临的捷径,而是艰难的召命——像是海洋,处处埋伏着岩石和岌岌可危的冰崖,唯有配备属天地图的人才能导航。这是我们首先需要彻底了解的道理。家庭,就像国家,可以奉献给神,可以转化和赎回,然后成为特定祝福和恩典的管道。但是,就像所有其他属于人类的东西,家庭需要救赎。未得救赎,只会制造种种诱惑、败坏、痛苦。爱心(charity),从家开始:缺乏爱心,也从家开始。
二、亲情,是不够的
我们必须小心,说到家庭生活的转化或成圣时,不只是意味坚守天然亲情的「爱」而已。爱(在那种意义上),是不够的。亲情(affection),不同于爱心,无法产生永久的幸福。任凭亲情随性发展,会变成贪婪、溺爱、嫉妒、苛刻、胆怯。亲情的对象缺席时,令人苦恼不安——但是对象出现时,任何长一点的同聚又无福消受。
在牧师的餐桌上,亲情也是吵架的部分肇因。如果激怒儿子的愚昧行为,出自任何其他老人,儿子会懂得耐心和幽默。儿子的不耐烦正因为他还(有某种形式上的)「关心」。牧师的妻子若非(在某种意义上)「爱」这个家,也不会像现在那样,没完没了地喃喃自怜:持续地经历不断的失望,不肯松手地索取同情、索取亲情、索取肯定,造就了她今日的模样。我不认为亲情的这个层面,充份地被当今最受欢迎的道德家重视。贪图被爱是可怕的东西。那些(似乎带着骄傲)说他们只为爱而活的人,有些人到了最后,却活在无止境的怨恨之中。
三、「作自己」的底线
我们必须意识到家庭生活容许人作自己的这个特性,经常被讲得天花乱坠,说成是家的主要吸引力,而这却是巨大的陷阱。「在家里,我们才显出真面目:在家里,可以卸下外在世界令人厌倦的伪装,真正作自己。」牧师这番话,完全是事实,而且他在餐桌上的表现就让我们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出到家门外,牧师的表现,就如一般人谦恭有礼。他不会像打断儿子那般,打断其他年轻人说话。在任何其他场所,他不会自信满满地谈论完全不懂的话题:或者,如果还是谈论,他会耐着性子接受指正。
事实上,牧师重视家是他可以「作自己」的地方,这在他心中的意思,就是可以践踏所有文明人认为不可或缺的东西:社交往来最起码的约束。而且,我认为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家人之间的对话有别于公共对话,最大特徵往往就在于家庭对话是全然的粗鲁。而家庭行为的特徵常常是自私、邋遢、缺乏礼貌——甚至残暴。并且,在这方面,大声颂扬家庭生活的人,往往是罪魁祸首:他们赞美家庭——总是很高兴回家、讨厌外面的世界、无法忍受客人、懒得跟人见面,等等——因为享受惯了在家中随心所欲的自由,已经使他们在外面的文明社会格格不入。如果他们在别的地方,操练他们现时所坚持「自然的」唯一行为,肯定会挨揍。
四、如何得体?
那么,人们在家里的举止,究竟怎样才得体?一个人如果连在自己家中,都无法感到舒适及放下戒心、无法放松及「作自己」,哪里才可以呢?我必须承认,这就是问题所在。答案相当惊人。在天堂的这一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安然松开马的缰绳,永远无法大喇喇「作自己」,直到「自己」成为神的儿子。如同圣诗中所唱——「信徒,切莫念悠闲」(Christian, seek not yet repose.)。当然,这不表示家庭生活和公共生活没有差别;而是说家庭生活有其本身独特的礼仪标准——比起外在世界,这是一个更亲密、更微妙、更敏感,因此在某些层面更加艰难的标准。
五、规矩与恩典
最后,难道我们不应该教导:如果家庭是恩典的管道,家庭就必须是有规矩的地方?不立规则,根本无法有正常的生活。规则的替代品不是自由,而是换来最自私家庭成员违宪的(往往无意识地)独裁。
总而言之,难道我们不应该有所抉择:停止传讲家庭生活,或者开始认真传讲家庭生活?难道我们不应该停止感性的歌功颂德,开始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为了建立那高尚、困难、美妙、充满冒险艺术的基督化家庭?
※本文译自C.S. Lewis, The Sermon and the Lunch。
附注
1. Royal Air Force,「英国皇家空军」。
2. Auxiliary Territorial Service,「辅助领土的服务队」。
3. James Boswell, Life of Johnson, ed. Geroge Birkbeck Hill (Oxford, 1934), vol. IV, p. 397 (2 December 1784).
4. "The abuse does not abolish the use",「滥用不排除好用」,指一个东西被滥用的可能性不影响其也可被派上用场。